方臘看到應奉局眾人都撤走了，這才蹲下身來，仔細檢查起武立山的傷勢。這位老將軍雖然傷勢頗重，但憑借數十年軍旅生涯打下的身體底子，這時還尚存一口氣，方才發生的一切，他都看在了眼裏。

應奉局的爪牙沒有認出方臘和蘇若彤，但武立山卻早已認出了兩人。這幾年為了剿滅青竹幫，武立山沒有少研究資料，青竹幫中凡是有點名氣的人，武立山都做了細心的研究，從各人的長相到性格，再到擅長的武功和使用的兵器，心中都有一本明細帳。當看到蘇若彤抽出蒼龍金絲鞭的時候，武立山已經知道這兩人是誰了。此時的他，心中是百感交集，想不到當自己落魄之際，要取自己性命的，居然是昔日官場上的同僚；而出手相救的，則是不久前戰場上的生死對手，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。

“武將軍，你現在感覺如何？”看著武立山慘白的臉龐，方臘心中再也無法生起恨意，輕聲問道。

武立山的眼神中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鋒芒，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覆雜情懷。“方臘，想不到啊，想不到，居然在這種情形下和你再次見面。”方臘並沒有接茬，他知道武立山肯定還有話要說。

武立山繼續說道：“遙想三年前，我率大軍揮師南下，一路剿匪蕩寇，著實枉殺了不少好人，枉殺了不少武林好漢，現在回想起來，真是問心有愧。老天爺今日如此待我，是我自找的，我並沒有半分的怨言，這輩子造下的罪孽，也該做個了結了，方臘，你動手吧，死在你手裏，總好過死在應奉局那群人渣的手底下。”當生命到了最後一刻，武立山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。

方臘並沒有動手，而是緩緩地說道：“武將軍，昔日我們曾經互為對手，這其中的是是非非，恐怕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得。但此時此刻，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個道理，這個世界上，正義和真理並不掌握在趙佶、蔡京、童貫、朱勔這幫人的手中，而是掌握在廣大的普通百姓手中。”

武立山的眼中猛地閃過一絲驚色，眼前這個小夥子的大膽和狂妄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，他張張嘴想辯解什麽，但話到嘴邊，還是咽了回去，自己都已經這般模樣了，誰對誰錯還重要嗎？武立山嘆了一口氣，聲音低沈地說道：“方臘，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麽了。我心中清楚，我的生命應該走到盡頭了，此時此刻，我只想拜托你兩件事，不知你能否答應？”

“武將軍，你說吧。”方臘點點頭回答道。

武立山撐起體內最後的一絲力氣，低聲說道：“第一件事，我的這批手下跟隨我多年，也曾傷害過不少青竹幫子弟，我只希望用我自己的這條老命，能換取方幫主對他們的網開一面，希望方幫主能放他們一條生路。”方臘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，算是答應了武立山的這個請求。

武立山心中一喜，繼續說道：“第二件事，我在西北從軍的時候，在軍隊中曾有個忘年交的好友，姓徐名寧，江湖人送外號乾坤金槍手。我希望方幫主能在我死後，將這個東西親手交給他。”說著，武立山吃力地擡起右手，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，遞給了方臘。

方臘伸手接過錦囊，掃了一眼，這錦囊約有成人半個巴掌大小，材質很特別，似乎是用牛皮制成，錦囊的正反兩面，用金絲繡著兩個相同的圖案，一朵五彩斑斕的牡丹花。方臘輕輕用手捏了一下錦囊，軟軟地，應該有東西在裏面。方臘將錦囊收好，然後看著武立山，鄭重地說道：“武將軍，你放心好了，這個錦囊我定會親手交給你的那位好友。”

“方幫主，多謝你了，只是不知道徐寧還能否原諒我，原諒我往日的所作所為……”武立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，一句話還沒有說完，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，帶著滿腔的懊悔和憤懣，離開了這個世界。

看著武立山的逝去，方臘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，至親兄弟的離去是無比的心痛，而這位老對手的離去，則更多的是惋惜。這時，院子外面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，方臘擡眼望去，只見三四位僧人站在院子門口，想進又不敢進，想離開又不甘心。想來這些都是寺院中的僧人，見應奉局的人馬走了，這才敢過來瞧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。

方臘長身而起，來到幾位僧人面前，深施一禮道：“不知哪位是本寺的方丈？”

一位年約六旬，身材矮小的僧人雙掌合十，輕聲說道：“貧僧法號覺悟，是本寺的方丈。大俠出手趕走了騷擾本寺的惡賊，貧僧深表謝意。”聲音之中，還帶著幾分顫抖，看來剛剛的這場廝殺著實把他嚇得不輕。

方臘說道：“方丈，方才那幫人可不是普通的惡賊，乃是朝廷應奉局的人馬，他們可是為武立山一行而來的。”

一聽這話，幾位僧人臉色驟變，武立山的名字他們可能不知道，但應奉局的惡名他們可是早有耳聞，那簡直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。覺悟和尚本來膽子就小，現在更是嚇得雙手亂搓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，嘴裏不停地嘟囔道：“早知道這樣，就不應該留宿這幫家夥，唉，這該如何是好？”

“方丈，你大可不必如此慌張。應奉局是為武立山而來的，現在武立山已死，他們必定不會再為難你們，不過眼下有一件事，還要麻煩貴寺妥善處理一下。”方臘道。

這寶芝林禪寺全寺上下共有三十多名僧人，個個六根不凈，平時就巧舌如簧，編造各種名義收取信徒們的香火錢，其中又以方丈覺悟和尚為甚。昨日黃昏時分，武立山、溫克讓一行抵達寶芝林禪寺，想借宿一晚。起初覺悟和尚擡出寺院的慣例，根本就不想留宿這一行人，不過當溫克讓拿出兩百兩白銀之後，覺悟和尚的態度立馬有了三百六十度轉變，忙不疊地將眾人領進寺院，安排住好不說，還吩咐廚房做了一些素菜，款待這些財神爺。當時，覺悟和尚全然沒有料想到，正是因為他一時的貪念，差點給寺院帶來了一場滅頂之災。

眼下，這群貪財的和尚全然沒有了主意，聽聞方臘這話，心中先是一定，然後便不解地問道：“大俠，不知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們處理？”

方臘伸手一指武立山的屍首，還有滿院的屍體，淡然說道：“你們先把這些屍體掩埋起來，若有受傷的人員，也先包紮起來，不然等應奉局回頭找你們算帳的時候，你們拿什麽交代。”

“有道理，有道理，我這就去辦。”說完這話，覺悟和尚扭頭和身後的幾位僧人低聲討論起來，商量如何處置這些後事。這時，方臘沖蘇若彤點了點，兩人便欲縱身離開這座寶芝林禪寺。要知道，現在兩人身為朝廷的眼中釘，應奉局和潛龍堂已經撒下天羅地網，到處搜捕兩人，萬一戚哥等人回去之後仔細一思量，覺察出兩人的身份，率領大隊人馬殺將回來，那時再走可就晚了。

就在兩人欲走還未走的時候，方臘突然聽到地上傳來一個微弱的呼叫聲，“方臘，你暫且留步，我有話和你說。”方臘循著聲音望去，發現叫住自己的居然是武立山的副將溫克讓。

溫克讓傷勢雖然不輕，但好在並沒有傷了要害部位，所以還沒有死。方臘本不想搭理他，但轉念想起武立山的囑托，還是改變了主意，來到溫克讓身邊，蹲下身形問道：“你有什麽要說的，快點說吧。”

溫克讓看著方臘，用低沈但又堅定的語氣說道：“方臘，你殺了我吧。”

方臘一驚，下意識地問道：“為什麽？”

“應奉局的勢力遍布江南各地，方才那群應奉局的狗賊肯定不會善罷幹休，一個時辰之後他們必定會卷土重來，到那時，我還是難逃一死。如此說來，我還不如死在方臘你手下，總好過被那群小人所殘殺。”溫克讓的想法倒和武立山驚人一致。

方臘沒有想到溫克讓居然說出這番話，他緊緊盯著面前這位遍體鱗傷但眼神異常堅毅的大漢，心中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。方臘伸手將溫克讓托起，身形晃動，人已經躍出了院子，蘇若彤是緊隨其後。等覺悟和尚等人商量完畢，回頭一看，兩人早就沒有了蹤影，害得這幫和尚一個勁地跳腳，但也毫無辦法，只得先處理眼前的事情再說。

溫克讓顯然沒有想到方臘會將自己帶走，出於對未知的恐懼，他拼命掙紮起來，不過方臘早就料到了這種情況，手指翻飛，連點了溫克讓幾處要穴，最後連昏穴也點上了，這下子溫克讓是徹底無法動彈了，頭一歪便昏睡了過去。

方臘、蘇若彤出了寶芝林禪寺，一路向北而行。蘇若彤邊走邊問道：“大哥，你為什麽要帶走這個家夥？我們只答應武立山不傷害他的手下，可也沒答應要救他們啊？”

方臘點了點頭，說道：“若彤，你說的不錯。但我看這溫克讓雖然身為朝廷軍官，但不失是條漢子，如果讓他落入應奉局那幫王八蛋手中，恐怕要受盡折磨，這不免太可惜了。若彤，要知道朝廷的軍隊之中也不都是廢物，英雄好漢大有人在，楊林、楊志、索超不都是響當當的漢子嗎？”

“大哥，你的心胸真夠寬的，若換了我，我才不會搭救自己昔日的敵人呢。”蘇若彤顯然對方臘的這種做法不以為然。

方臘淡淡一笑，中華民族數千年的歷史早已經證明：朋友和敵人有時只有一線之間的距離，最好的朋友說不定就會變成一生的敵人；而最大的敵人說不定相逢一笑泯恩仇，反而成為了最好的朋友。世事本就變幻無常，按照一位哲人的說法，這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，也沒有永遠的朋友，有的只是永遠的利益。不過這番理念顯然有點深奧，並不適合講給蘇若彤這樣心眼單純的大姑娘聽，所以方臘也沒有多解釋。

兩人疾奔出去數十裏地，在路邊找了一處避風的樹林歇息下來。方臘將溫克讓平放在草地上，並沒有先解開他的穴道，而是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瓶，倒出一些周侗所贈送的生肌散，細心地敷在溫克讓的傷口之上。等這一切都處理完畢之後，方臘這才伸手解開了溫克讓的穴道。

醒來之後的溫克讓，只覺得身上麻麻的，還不時有一陣舒心的涼意從外往裏，滲透入體內，他也是見多識廣之人，明白這應該是敷上傷藥的結果。雖然不知道眼前的這位青竹幫幫主為什麽要替自己療傷，但這份恩情還是要謝的。

溫克讓奮力挺起上身，向方臘一抱拳道：“方臘，雖然你我不是同道中人，但今天你救了我一命，我以後自然會報答與你。不過，我有言在先，有違道義的事我做不了。”

方臘微微一笑道：“溫將軍，你多慮了。我方某今天之所以救你，並沒有什麽私心，只是不忍心看將軍死於非命。不過，我有一事不明，還要向將軍請教。”

“方臘，什麽事，你說吧。”

“那一日，武將軍和你率軍攻打五龍山，雖然損失不小，但應該還沒有到傷筋動骨的地步，不知為什麽突然退兵了？”這個疑問已經盤繞在方臘心頭很久了，雖然從飛鴿堂送來的消息之中，可以猜出些端倪，但一直沒有得到確切的證實，現在當事人就在眼前，方臘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。

溫克讓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，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，過了許久，他才緩緩開口道：“哎，老將軍這一生最讓我敬佩的，就是他的秉公執法和剛正不阿，不過到頭來他也是死在這上面的。那一日，你們青竹幫派人夜襲我軍營寨，因我軍防備松懈，被你們偷襲得了手。事後，老將軍大發雷霆，將那一夜負責警戒的兩員校尉羅山、蔡仁孝當場斬首示眾。按照軍紀，這兩人在當值之際，居然擅離職守，聚眾賭博，當斬。不過錯就錯在，蔡仁孝是當今權相蔡京的遠房侄子，一向以蔡京的嫡系自居，老將軍若將他斬首，無形之中就得罪了蔡京一派。我本想勸阻幾句，但老將軍為嚴明軍紀，執意將兩人斬首了。這消息傳開之後，蔡京一派的奸佞小人立即抓住這個把柄，向朝廷告了老將軍一狀。十餘天之後，朝廷快馬加鞭送來一道詔書，將老將軍就地革職，押送京城問罪。老將軍無奈之下，只得先從五龍山退兵，返回杭州城再做計較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方臘恍然大悟道。

“這還沒有完，老將軍回到杭州城之後，本想上書朝廷，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稟告明白，然後繼續坐鎮江南。不過朝廷根本沒有理睬老將軍的這番解釋，接連下了三道詔書，讓他速速回京。後來老將軍沒有辦法，只能動身返京。為了安全起見，我親自率屬下護送老將軍，就是怕有小人半路下手殺害老將軍，以免到了京城之後再生事端。不過，到頭來，還是……”說到這裏，溫克讓再也說不下去了，淚水噙滿了眼眶之中。

方臘拍了拍溫克讓的肩膀，心中暗忖道：大宋朝本來就是一個揚文抑武的朝代，武將的地位素來不高，如果再得罪了朝中的權臣，那下場就可想而知了。遠的有楊家將、狄青等人，後面還有岳飛、韓世忠之輩，輕者被貶還鄉，重者直接屈死獄中，相比較之下，武立山現在的下場還算不錯的了。

“溫將軍，還請節哀。現在武將軍已死，不知你下一步有何打算？”方臘想轉移一下溫克讓的註意力，便開口問道。

溫克讓悄悄抹去眼中的淚水，無奈地說道：“老將軍已死，我也不打算回去了，這種窩囊的兵，不當也罷。我本是青州人士，家中還有父母妻兒，我想先回去看看，等安頓好家裏的事情之後，再尋點生計做做。”

方臘本想拉溫克讓入夥，但一來溫克讓不久前還和青竹幫作戰過，現在驟然拉他入幫，恐怕他和幫中兄弟們的心中都轉不過彎來；二來現在青竹幫已經轉入暗中活動，不宜太過張揚地招兵買馬。想到這裏，方臘便打消了這個念頭，開口說道：“既然這樣，那將軍一路之上要多加小心，應奉局的那幫人想必不會輕易放棄，說不定會派人追捕你。”

方臘的話還沒有說完，蘇若彤突然指著遠方，輕聲提醒道：“大哥，那裏有火光，好像直奔此處而來。”方臘聞言心頭一凜，忙擡頭望去，果然如蘇若彤所言，數裏之外不知何時出現了點點火光，在黑夜之中格外顯眼，還不時傳來隱約的馬嘶聲。

溫克讓顯然也看到了遠處的火光，臉色一沈道：“應奉局的狗腿子們來得倒真快。方臘，還有這位姑娘，你們先走，我留下來和這群家夥拼個你死我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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